梅棠

爱迟暮美人、老派绅士,
和一切带着岁月味道的物什。

李照×曾宝琴 游园惊梦

——如诸位所见,我又磕上邪教CP了。冷圈的身份是坐实了。

——本文是疯魔爱情故事。ooc,1w+字,欢迎入坑。



那时他们年纪太轻了。以为爱恨都是天长地久的事,一眼认定,一生不移。



01

江南风景旧曾谙。

李照颇为鲜见地一夜未眠,清瘦的脸庞略显憔悴,目光里却不减精明的锐利。

此刻正立在船头,看浅淡的日光缓缓织进清晨水面氤氲的雾气里,像绯色丝线穿过黛蓝色的锦缎。划桨声摇晃在寂静的水面,欸乃声声,投下一圈又一圈清翠的涟漪。

李照冷眼看着那些小小的漩涡,禁不住又想起一张宜喜宜嗔、风雨莫测的少女的脸,眉眼间的冰冷渐渐融开。此处离苏州城还有十多里地,他恍然发觉,那竟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他还是个名副其实家徒四壁的穷书生,寒窗苦读屡屡不中,苦于出身微寒没有靠山,倾尽家产、费尽了心机才攀搭到曾大人门下。曾府在苏州三代公卿,门生众多,胜在李照确有真才实学、又手腕活络,一来二去竟也站稳了脚跟。老师见他学问好,对上忠厚,特把爱女的功课托付给他。

 


那是一个春天。江南的杏花初开,他正坐在树下发愁,想着怎么应对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卿小姐。花叶间忽然一阵窸窣,再转眼,一个月白色的人影就从枝枝蔓蔓的摇颤里探出头来,珠钗下的粉脸红腾腾的,额上挂着一排细密的汗滴,在阳光下看就像一层镀金的雪绒。

杏花凌乱地掉在她的发鬓里,一枝两枝千万朵,窣破罗裙艳似火。

含水般的俏眼对上他的目光,两人一时都吓了一跳。

看着他那本手里握得发皱的《女则》,少女不羞不恼,掩面笑起来——

 

“糟糕了,竟被‘官差’给抓了个正着。”

 

那就是他们讲的第一句话,她团扇上细笔勾勒的花鸟跃跃然的生动,就像那巧笑倩兮的主人。

 




人和人之间的交情,总是由浅到深,经过岁月沉淀。

所谓知交,不过是时间砂砾里打磨出的珍珠、际遇筛磨后方敢袒露一点点真心的有条件信任。

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是贫寒的家境和崎岖的世路一早就教会李照的道理。

 


但在宝琴那里全然不是这样。她的亲近和信任似乎总是那么没来由。才第一堂课,她已经笑嘻嘻地扯着他的袖子改口叫“师兄”,眸子清亮亮的,净是些十成纯度的善意。第二堂课更是干脆连幼年怎么学的爬树、如何瞒着家里溜出门看上元灯会都交代出来。

 


这一下反倒弄的李照不知所措。他学的那些中庸之道、进退之礼,没有教过他怎么面对这样干净赤诚的喜爱与示好。人和人之间是有距离的,从小到大也没有人聆听过他的心事,他感到陌生而慌张,下意识板了脸打断道,“师妹是来读书的,还是来闲谈的。”

 

神色飞扬的脸庞霎时黯了下来,敛了眉低头抄写女德,房间一时静的有些闷滞。“柔顺、贞静、温良、庄敬”,李照看着她委屈地坐在木椅上,顶着满头沉重的珠翠,一笔一划地埋头于这些了无生机的字句,每写几笔就要揉一揉肩颈,心下一时有些不忍。半晌,软言道——

 

“罢了,想说就说吧。”

 

她故作不理,李照低下身偏头看她,这才发现小姑娘竟因为他的斥责红了眼圈。

心里顿觉压抑得紧,自己也不痛快。

 

“要不师妹,”他想来想去,终于涨红着脸搔了搔头,“师兄出去给你买个糖人儿?”

 

宝琴抬起头怒目圆睁,这是什么哄奶娃娃的把式,看到他为难的神色又觉得滑稽异常,她那号称八面玲珑的师兄此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才心一软下了台阶儿——

 

“那你给我买一个廉颇的。”

 

小姑娘,还要他负荆请罪呢。李照难得地也放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师兄才赢不了我。”

 

偏过头,宝琴得意又娇俏的眼睛弯弯的,像一双镶了珍珠的秘刃,狠狠钉嵌进他从未敞开的心门。

 





02

 

两岸的堤岸上站满了苏州城有头有脸的达官巨贾,

此刻他们脸上的笑意,李照纵是隔着一道桥也能看得清楚明白。

红色的幡旗迎风迟烈烈的翻腾,一张搭着一张搅在一起,像蜿蜒交错、绵绵不尽的权势烈火。

恩师升任内阁没俩月,江南总督就告老还乡,此次名义上是让他赴京城一叙,明眼人谁不明白,这是江南乾坤变天的前奏。

 

李大人,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时节。

 

任家的事儿还没过去,大奶奶关在大牢里九死一生,二爷二奶奶给姨奶奶守灵,

曾宝琴顶着任家小奶奶的名号前来,轿子还没落稳,就听见岸上不知谁笑了起来,

 

“任家如今都到这种地步了,竟让一个行院女子撑门立户。真是闻所未闻。”

 

紧跟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或慨叹或笑看百年苏州制造业的大户大厦将倾。

 

“她打扮得还怪艳的,任家大奶奶出事倒便宜了她,不定怎么偷着乐呢。”

 

 

 

曾宝琴懒得去争辩,李照是她最后的一张牌,她略微不安地绞着杏色的手帕,

大奶奶和任家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攥在她的指尖儿上,由不得半点差池。

她只能赌一件最不可靠的物什——

 

那男人的心。

 

然而就连这件从前她有十分把握的事,如今也心里没底。你看那男人被簇拥在人群中心,虽然已遥遥看见了她,却依然忙着和众人寒暄,对她视若无睹。

 

李大人果然好排场,曹文彬忙不迭地伸手扶过李照,低眉俯首,就差给他做下船的垫脚板了,哪里还有半分针锋相对的风光。是啊,人在宦海,时势为先,李照要是真做了江南总督,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哪里怠慢得了。

 

她低头提着一盒的杏花酥出神,晨雾寒凉,她又肺虚喘咳的夙疾不耐寒邪,三两下便咳起来,这时,不知是哪个好事的提议,

 

“任家的小奶奶不是做过乐户吗,何不为李大人献上一曲,洗洗羁旅风尘?”

 

宝琴咬着牙,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嵌进皮肉里,像粼粼的血光。

更可恨的是,那男人就这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着她被众人羞辱,沦为整个苏州城的笑话。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即使是他初入仕途的那几年,自己的家私尚且周转不开的时候,也不忘月月给行院递银子,为的是不让见钱眼开的妈妈打她腌臜的主意。

 

“你愿唱便唱,不愿唱就歇着。师妹,再忍一忍,我一定尽快把你接出来。”

 

有一次城北的富商喝醉了言语轻薄了她几句,回家的路上竟被土匪打断了腿。那时她虽然落魄辛酸,但心里明白,总归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她。

 

可是如今,连这人也不愿为她撑腰了。

 

“好,那小女子就献丑,给李大人、曹大人,各位苏州的贤绅们助助雅兴。”

 

不就是想羞辱她的尊严吗,她索性先把这劳什子踩在脚下,过去为了生存,她曾经在冰冷的匣床一次次咬破自己的嘴唇,用疼痛保持清醒,现在为了一家子的性命,唱个曲儿又算得上什么呢。

 

你们不是想看我羞愤难当、窘迫自耻的模样吗?

那便要愈发秋波横黛、万种风情才担得起这份善意。

 

宝琴上前两步,媚眼对上李照,柔声道——“李大人,我唱一曲《游园惊梦》可好?”

 

 

 

 


 

 

03


小姑娘有心事。

 

李照看着一桌子揉起来的废纸团和女子眼前摊开的《心经》,叹了口气,

 

“师妹,抄佛经首要是心静。像你这样心神不宁的,自然是抄一行错一行。”

 

藕粉色衣裙的少女闻言晃了晃神儿,勉强一笑,道,“没事儿,师兄,我这就接着写。”

 

李照夺走了她手中的笔,有些忧心地盯着她——

 

“自打寒食节你踏春回来,就总是恍恍惚惚的,别是病了吧。要不把大夫请来好好看看......”

 

“别,”曾小姐打断了他的提议,脸颊悄悄染了两朵粉雾,“师兄,我和你说件事。”

 

李照坐下来,愈发觉得希奇,宝琴素来坦荡爽利,不曾这般吞吞吐吐。

“你说吧。”

 

“师兄常说,李杜苏辛之后,世间再无好诗文,可有这话?”

“不错,”李照点点头,“后世不过极尽工巧而已。”

 

“可见师兄还不够广博。”宝琴笑得娇俏,像窗外新开的玉兰,“依我看,戏文里有的是好文章。就像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李照的脸色沉郁下来,声音闷得发涩,“任雪堂又带你去听戏了?”

 

女子低头不应答,脸烧的更红,像涂了一层朱色的胭脂。“师兄,我和你说戏文呢。”

 

 

 

 

李照其实早就发现,曾宝琴已经不是那个每日追在他身后打闹玩笑的黄毛丫头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举手投足间尽是袅娜和娇艳。

这种认知让他心惊胆战,恩师是出于信任才把宝琴交到自己手上,

他又怎么能绮思不断、监守自盗呢。

 

故而,他严防死守,绝不让汹涌的情欲在自己身上决堤。

不看她的眼睛,不吃她做的点心,无视小姑娘泪眼汪汪求他带她去听戏的请求。

她偶然隔着家里的院墙听人唱了一段昆曲,回来千惊万奇地背给他听,念到“原来是都付与了断壁残垣”时,那笑容渐渐像断了的提线木偶,怅然地挂在脸上,娇脆得太具毁灭性的诱惑。

他忍不住将这种怒火归咎在她的身上——

“再抄十遍女则,哪有千金小姐偷着去听戏的道理。”

 


她第一次气得颤抖。师兄变了,变得和爹娘一样古板固执,再也不会护着她、陪着她,让她毫无顾虑地畅所欲言了。即使她哭得嗓音嘶哑,连咳嗽的老毛病都煽了起来,他也没来看她。

他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宝琴双眼肿得像一对杏核,她想起第一次在院子里见到李照,他慌慌张张地看她从树上跳下来,非但没有像过去的先生们一样拿规矩礼法来斥责她,反而忙着问她有没有受伤。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自作主张地在心里和他亲近起来。

只是,那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也许师兄只是迫于父亲的关系才处处忍让,而不是真心疼惜她。

想到这,刚刚干涩的眼睛又起了水雾,但这一次,她忍着没有让它落下来。

 

 


他们开始冷战。除了上课,曾宝琴和李照再不多说一句话。

就是在院子里碰见了,也是福福身就转身走开,不似从前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辰的亲密光景。

 

这种日子过了好一阵,等到李照都渐渐惯了的时候,

曾宝琴却忽然在柳公帖里夹了张条子,她写——

 

 

“我要吃糖人儿,要个廉颇。”

 

 

他会意地一笑。这就是宝琴,即便是找他和好,要个台阶,姿态也是高傲的。

 


那天他特地买了一个最大的“廉颇”,登门负荆请罪。

她客客气气行了个大礼,“师兄,从前宝琴不懂事,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师兄海涵。”

他那天回家喝了一整坛女儿红,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酸涩,就是觉得他和宝琴之间的某种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听到了“任雪堂”三个字,

“雪堂说,师兄讲的话都是为我好,我不应该耍小孩子脾气”,

他在宝琴的脸上看到那样化不开的温柔。

 


宝琴说,雪堂和她是在戏台子下认识的,

“是我不懂事,和师兄赌气,想着你不陪我,我便一个人溜去听戏,若不是遇见雪堂啊,那天的麻烦还不知道怎么了结呢。”

任雪堂陪她听戏,任雪堂让她骑马,任雪堂给她亲手做糖人儿。

是啊,你又怎么比得上呢,任家的大公子,虽说士农工商商在其末,但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殷实家境又岂是他一介落魄书生可以比得上的呢?

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

她这高高在上的公卿千金,理应配给名门望族的达官显贵,再不济下嫁给苏州缂丝之首的巨贾大亨,也还不算辜负。

在这长长的东床佳婿名单里,却绝对没有他方寸立足之地。

李照啊李照,你可真是没志气,前程不想想钗裙。夜晚,油灯微弱的灯光星星地燃着,像他扑朔迷离的前途。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觑着眼在那句读之间摸索着经世济民的正道,只是那经文的平仄,又让他想到白日里那女子咿咿呀呀拖曳的戏腔——

 


“师兄,我和你说戏文呢。”女子见他长久沉默,干脆站了起来,“我和雪堂都觉得《游园惊梦》是绝妙好辞,不如我唱给你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04

 

“不要再唱了。”素来冷心冷面的李大人,发脾气时也能从容,只是那笑意将眉眼里的火光燃得更加诡谲。“你咳嗽的毛病本就没好彻底,怎么风霜寒露地跑了出来,有什么事不能在家说呢。”李照把京城赏赐的貂绒大氅解下来,罩在她肩上,伸手打开食盒,拈了一口杏花酥,笑道,“总还是你做的对味。”

 

人群一时有些骚动。曾宝琴惶惑地看着他,刚不还是和众人沆瀣一气看她的笑话吗,如今怎又......话还没问出口,李照的掌心已经握紧了她的手,“各位,我师妹平日家里养得娇惯,偶尔学个两句逗逗花鸟罢了,今日难得愿意消遣一曲,不过是给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兄三分薄面。”

 

转身斜睨了一眼曹文彬,笑道,“只是我看师妹又单薄了些,曹大人,看来李照托付你的事,你并不上心啊。”一席话说的曹文彬冷汗直流,赶紧上前解释道,“李大人交代的事,哪里敢不尽心,人参清肺丸日日送着呢,苏州的名医也都登门伺候过了,只道任小奶奶这是个经年的旧疾,不好除根儿,只得好好将养着慢慢调理。”

 

曾宝琴一言不发,匀了茉莉杭粉的脸庞在一身儿水红花紫里显得愈发触目惊心的苍白,但也不收回手,任他紧紧地握着,敛了笑意。那男人的指尖冰冷沁凉,像冬日难以栖身的结了霜的寒枝。

 

织造府的四方大轿早就候着了,李照掀开群青色的轿帘儿,“师妹不妨先去我那坐坐”,宝琴略思索了片忖,点了点头,提起裙摆上了轿子。李照紧跟着也踏步登了上去,起轿前沉了沉嗓子,对叫外哈着身子乌压压的人群笑道,“我师妹是个好性子,清者自清。只是若再让我听见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谣言,便是我这个做师兄的照管不周了。到那时,免不得要向生事的人讨个说法。”

 

一串忙不迭的“是是”杂沓地随着深霭的帘布落下来,惊飞了枝头伫立的几只乌鸦。

 

轿子里,并肩坐着的两人沉默不语。男人的脸色变得铁青。

 

从下了船的那一刻他就看见了她:孱弱的身躯立在河堤的寒风里,衣袂飞扬,像一只勾勒精美却即将随风远去的水红风筝。他看着她,看她站在舆论的漩涡里,用欲盖弥彰的苦笑支撑破碎的尊严。可即使是如此,她也不肯当众喊上一声“师兄”,她明知道,只要她肯往前再走一步,他的援手、他的庇护,足以使她在苏州城永享安稳和乐。可她依然宁愿站在那个名存实亡的“任家小奶奶”的位置上,站在所有的流言蜚语、诋毁嘲笑里,客气地喊他一声“李大人”。

 

“给李大人添麻烦了。”她的手柔软温暖,像春天的柳条和燕子的呢喃,李照紧紧地、无声地攥着这双手,瞥见她的眉间因疼痛而紧蹙,却仍觉握不紧、握不实。如此贴近的两副血肉,却愈来愈似轻舟两岸,背向而驰,奔向各自的万水千山。

 

“师妹,这是要和我生分了。”

 

“民妇不敢。”他看见她的眼眸因疼痛而聚拢起两湾清水,索性加重了力道,逼她抬头直视自己,可她宁可落下泪来。握紧她的那双手陡然放开。像刹那间离断的风筝丝线。“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救任家一命。”

 

男人盯着她手背红肿的指印,眯起了眼——“任家一事,不是不可救。只是我要知道,这是我师妹曾宝琴的请求,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任家小奶奶的请求。”

 

挂着泪滴的眼霎时闪起倔强的光,哼笑着,像一根颤巍巍的琴弦——

“您糊涂了,一直以来,曾宝琴,便是任家小奶奶啊。”

 

 

 

 

05

“你说什么,你要和他私奔?”李照将狼毫的毛笔狠戾地甩在宣纸上,溅落的墨点晕开朵朵寂寞的梅花。而他那惊世骇俗的小师妹,连丝丝缕缕气息都没乱,依然执笔绘着她的杏花疏影。

 

“师妹,”李照双手撑在她的檀木桌沿儿,耐住了性子哑着嗓子说道,“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样的道理你不会不晓得吧。他任府区区一介商贾,本就是高攀于你,任雪堂纵是八抬大轿我还嫌委屈了你,你怎么......”

 

“原来是这样啊,”她抬眼,笔下的杏花刚刚点染了寸寸鹅黄,娇艳动人,让人想起那个初春的午后,“原来宝琴在师兄心里是这样的珍宝啊。”晶亮的美眸直抵人心,烧得他每一寸的尊严理智都焦土生烟,摇摇欲坠。

 

“那么师兄说,宝琴应该嫁与一个怎样的夫婿,才不算辜负。”她的侧影隔着月色落在水墨氤氲的杏花疏影里,像一场日思夜想的海市蜃楼。她斟满一杯桃花酒,递给他,“是要出身世代显达、钟鸣鼎食之家;是要饱读诗书,思才斐然之人。师妹说的可对?”

 

“那是自然,”接过酒杯的手有些怔然,“只是那还不够,还有许多要做到的。”

 

春天要在院子里给她种满院的玉兰,那么她便会惊喜娇嗔地笑你最懂乡味,挽起罗袖做一盘鲜炸玉兰花;夏天的藤椅一定要放在树荫之下,她最爱在院子里读诗经,总是慵懒地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也不自知;秋天出门前要盯着她把斗篷系好,换季的时候她的咳嗽总要重些,人参清肺的丸药在立秋前就要备足;冬日里就围着暖炉赌书泼茶,听她天马行空地讲些带着稚气的傻话。

 

她落泪的时候什么都不用讲,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最好;她失意的时候便去黄天源买上二两云片糕,要厚厚地裹上桂花蜜再递给她,她说甜食能解心里的苦;她生气的时候啊,要主动地登门致歉,最好带上一个大大的廉颇糖人,她便会破涕而笑。

 

“总之,”男人沉默良久以后开口,“要一世疼你宠你,惜你护你。”

 

宝琴在师兄的眼神里,忽然看到了很深很深的痛楚,她不懂那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像丛林里被人用银矛刺穿心肠的一只亡狐,凄楚而苍寂,荒凉而孤独。可她并不晓得该如何施以援手,月色之下,只好一次又一次发誓般地呢喃道,

 

“师兄放心,雪堂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会天长地久的。”

 


 

06


天长地久。曾宝琴如今连念起这四个字,都觉得隔膜得很。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人世间的情意,彻底失望的呢?

是家祸泼天,三十多年的旧仆献宝似的,把她的藏身之处告发给官府的那一天吗,

是倾盆暴雨,她跪在任家的府邸大门前,撕裂了嗓子也没有一人应声的那一天吗,

是雪堂踌躇地告知她,沈翠喜才是明媒正娶的妻,正红色她不可以穿的那一天吗,

或者是她亲之信之的师兄,终究也将她弃置在行院不闻不问,沦为下九流的那一天吗?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背后的哂笑,

“什么官家千金,还不是没人要的天煞孤星。听说她那个师兄问清了给她赎身的价码,连夜就头也不回的跑路了。她还傻傻地说什么师兄一定会回来的,4年了,连一纸书信都没有。摆明是不管她了。怎么样呢,还不是得像我们一样乖乖地陪着那些高官大爷卖笑。”

 

是了。

“曾”这个姓氏,苏州城百年的荣耀勋章,如今也变成了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晦气字眼。

良禽择木而栖,因而听到恩客们讲起李照大人拜到京城户部尚书门下,区区四年连升三级的青云美谈,她也只是淡然地笑了笑。

原来师兄在官场这般如鱼得水呀,原来他并不是因拮据而不能照拂自己,而是因显达而急需斩断与曾家的这段污点般的岁月。

 

而那个许过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任雪堂,安安心心、快快活活地和他的爱妻沈氏经营着清越坊的买卖,恐怕昔年情事早已被当做童言无忌,封在仓库里落灰了吧。

 

原来人活着,终究是孤苦无依的。

所能仰仗生存的,不过是自己豁出去要活命的决心而已。

于是她拨弄琵琶的双手磨出了粗糙的茧,勾人的眼却一日比一日更加妩媚温柔起来——

命运让她跌落至这画舫春闱,无妨,但她绝不做默默无闻的扬州乐女,要做,就做名动江南的榜首花魁。

当女子的心肠冻结成冰以后,她的七窍才能泛溢出男人们喜闻乐见的温热生机。

 

 


 

 

 

 

李照收受的第一笔贿赂是五十两黄金。那时他还是苏州最小县衙的知事,月俸八两,月末领了俸银,总是匆匆留下俭朴的吃穿花销,然后赶紧托人把余下的银子送到扬州的画舫里。

直到有一次被那贪心的老鸨笑着退了银子,

“官爷,这曾小姐可是秦淮河十八里都挑不出的拔尖的美人儿,您一个月这点银子,还不够我们给她置办银米。画舫之内,要想独美,可是要金山银海滚滚养着的呢。”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苏州城南王员外的案子。他强抢民女,派人打死了那女子的未婚夫。本是一清二楚的命案,只因那王员外的姐夫是江宁总督,烫手的山芋谁也不肯碰,一来而去案宗竟推到了他这里。李照也是苦读圣贤书的士子出身,自然义愤填膺,挥笔就要判这禽兽的大狱。

 

没想到手谕还没传出府衙就被截了回来,江宁那边派来的说客,

先是动之以情,说是官官相护自古皆然,今日行了方便明朝才好相见;

后又晓之以理,说是听闻李大人您还养着扬州乐女呢,按大清的律法,官员狎妓可是要摘了顶戴的。

李照连忙分辨了几句,对方笑着拜拜手,

“不管你们是师兄妹还是老情人,我们大人的意思,是不能失了礼数,扬州风水养人,可到底不如黄金养人。”

 


五十两黄金,就这样了结了一桩冤案。

夜晚寒风习习,呜呼呼像女鬼的哭唳,李照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感觉每一寸骨节儿都跟掉进了冰窟窿似的。

可是隔天,当他把五十两黄金亲手送到扬州画舫,看到宝琴脸上松了心的由衷一笑时,他又忽然觉得,那是很值当的一笔交易。

 

 

人的欲望,就像探不到底的深渊,一旦开了口,就再也缝补不上了。

初时是为了攒钱让宝琴少受一点苦,后来,则是品尝到了权力的甜蜜滋味。

有了权力,金山银海就像长了腿儿一般蜂拥过来,昔年轻视他的眼神如今已变成满满的艳羡,前呼后拥的尽是听不完的奉承阿谀。

凄风冷雨,不欺得意之人。

京城的天梯就像青云之路,顺理成章地搭到他的眼前,远离故土又如何,扬州画舫的妈妈摆明了是要吃大户,五千两的赎身价难若登天,但是此去经年,他有的是信心带回这笔天价筹银。

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就踏上了那条康庄大路。

只是五年之后,当名震江南的李大人把一万两银票洒进春江花月的寂静夜晚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不仅只有他一个甘心豪掷千金的人。

 

 

 

07


“您糊涂了,曾宝琴,便是任家小奶奶啊。”曾宝琴说这话的时候,刻意盯着他的双眼,在那湛黑色的瞳孔里,她看见了一个笑得有些扭曲的美艳妇人。

 

任雪堂赎走她的那一天,她就发誓,这一辈子,绝不再让自己陷入这等窘迫的境地。她要荣华富贵,她要风光无限,她要永世安稳——就好似她出行院的那一天,命令满院都挂满浓郁得像血色般的正红绸缎,她自己嫁了自己,不是嫁给任雪堂,而是嫁给辛苦搏出来的前途与命运。

 

情爱吗,真心吗,在经历过那样的光景以后,真的是太不值一提的东西了。她用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崇拜与温柔看向任雪堂,在那紧紧拥着她的怀抱里,她悟到——那男人的心疼和自责就是她余生最大的筹码。她必须把他抓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可是不知为什么,即使是在这样的温暖怀抱里,她还是偶尔会想起另一个抛弃她远去的人,而那人,在若干年后与她在苏州城头偶然相遇之时,也只是笑着点点头,对那五年,无一字解释。

 

“任家小奶奶?”男人的笑因为只在皮肉之间,显得格外乖戾,“任雪堂早就死了。”

“也是。”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唇上的胭脂,“不过没有关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任家小奶奶做不成,不还有赵家、孙家、钱家、穆家等在后面,一个姨娘总还是做得的。”

她看见那男人的脸因为怒火烧灼而骨肉扭曲,声音倒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沉稳,像浸在寒水里的朱李——


“除了我,这苏州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有命娶你。”

 

 

 

 

李大人要娶亲,娶的还是任家小奶奶。这李大人年近不惑,却无一房妻妾,官太太们私下揣测他怕是有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如今娶妻是娶妻,可一不娶名门望族,二不娶清白闺门,倒要娶一个守寡在身,还曾是扬州城花魁乐女的任家小奶奶。当真希奇得很。

 

只是听说啊,那聘礼原封不动地又从任府抬了出来。

 

原来那小娘子不过假意嫁人,哄得那李大人立了字据,以贪污的罪名为要挟,换她任家一门的性命。只可惜那李大人何等人物,三两下就识破了。从此更是和任家撕破了脸。

 

可怜任家满门清白,自此走投无路,任雪堂死不瞑目。

 

 

 

 

 

站在苏州城的拱桥上,晚霞闪着的金粉色柔光,投在李照双肩的臂弯上,像一道虹。

 

“你来了。”这个时节,任家有心情来求见的,也只有曾宝琴了。

 

“师兄,我温了一壶酒,是你爱喝的桃花酿。”她招招手,织造府的下人送上来一套定窑的瓷杯。“当真是好东西呢,师兄,你如今青云直上,福禄双全,心里可还欢喜吗。”

 

“欢喜。”她的桃花酿如今味道更醇厚了,不只是年少时的一味甜腻,还懂得用辛辣和酸涩来平衡这份甜蜜。“只是这欢喜都是师兄为你赚下的,你若合心意,我更欢喜。”

 

“不嫁我,你会后悔。”他贴在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搔得她耳后细碎的发痒痒地勾在脸颊。

 

“李大人该庆贺逃过一劫才是。”曾宝琴低头,一瞬间觉得有点滑稽。世事的真相常常都是颠倒的,譬如旁人眼里的这桩鸳鸯谱,高攀的是她,可他却比谁都忧心她的心意。

 

“逃过一劫。怎么有心庆贺,这是我打十八岁那年起就求而不得的姻缘。”他望着两岸烟火气的商旅,各家袅袅的炊烟,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师兄,何必说得那般深情款款,你后来还是把我丢在了那不堪的行院。”

柔软的声音闪着锐利的光,“师兄,喝酒。”

 

“宝琴,是我对不住你。”苦酒入喉,他别过头去一笑,

“可你赎身的银子要五千两,我哪里筹得出来呢,即使我判再多场的冤狱,苏州到底是个小地方,而我又是低微到不能再低微的芝麻小官。

我去京城之前,东挪西凑地拿了一千两给了画舫那天杀的老鸨,她答应我五年之内保你无虞。

可是五年后当我回到扬州的时候,我拿着一万两银票回到扬州的时候,她却告诉我,你已经被任雪堂接走了。”

 


“所以你才处处要与任家作对吗?”

“宝琴,我可都是为你好。”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

“你说进不去任家,师兄就帮你——把它毁了。”

“这么多年,我白日里是那个青云直上的李大人,可是夜晚,每到夜晚,那恐怖和怨恨就会像我袭来,把我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我为你打造了一座金屋,屋子里挂满了你的画像,宝琴,你知道黄金堆叠起来竟然像森森白骨一样冰冷吗,唯有你的模样才能温暖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道,“为了你,负尽天下又如何。”

 


”哦,对了,你知道那老鸨后来如何了吗?”他的皮肤贴在她的脸上,像一条冰冷的蛇——

“我杀了她。”

曾宝琴打了个寒战,看他的眸光里淬血的恨意,

“比起她在你身上做的一切,我犹嫌不足。”

 

“李照,你这个疯子。”

“是啊,我早就疯了。”

是酒力上来了吧,模模糊糊地,他看见她伸手来扶他,像十几岁时他喝醉时一样。

“从你说你要嫁给任雪堂的那天,我就疯了。”

 

“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孩,她常常追在我后面喊师兄,

失意时爱哭,总把鼻涕眼泪都抹在我的袖子上,

得意时便笑,全然没有公卿小姐该有的端庄体面。

可是我生病的时候,她又总是偷偷地溜出来看我,把小厨房里偷来的鸡鸭摆满整个床头。”

 

“后来她出落地越来越漂亮,漂亮到我连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

那时我实在寒微,不敢奢求公卿小姐的垂慕,只敢这么遥遥地,陪着她欣喜,陪着她难受。”


“后来啊,她对我说,师兄,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人。”


“那男人对她说,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打心眼里不信。

   那样商贾贩夫的后代,花言巧语不过是本性,我怕这纨绔子弟日后背弃于她。

   可是,她并不相信。于是我从那日开始攒钱,

   想着,就算有朝一日那男人负了她,她还可回头寻个依靠。

   我为她攒下的第一笔银子啊,是替别人抄书赚来的六十枚铜钱......”

 

原来,他那些日子不陪她听戏,是寻了抄书的营生,不是刻意冷落她。

 


“师兄,这么多年,这些话为何你从来不说。”

 

她今日难得的柔软,靠在他肩上的时候,像热腾腾的一朵云。

 


“你的眼里,从来只有一个任雪堂。我又何必戳破你的幻想。

   爱一个人,只是要她过得舒畅安稳。"


  "宝琴,我只要你明白,万事有师兄,别怕。”

 

“就像师兄说过,那任雪堂若是敢负你,我就拿他整个任家来葬。”

 

曾宝琴的双肩陡然松懈下来,她又斟了一杯酒,这次没有递给他,而是仰头自己饮尽。

 

“师兄,你的爱,早已和权势欲望纠缠在一起,成了杀人的剑、蚀骨的毒。你当真觉得这累累白骨上堆积的富丽堂皇,是我所渴求的吗?”

 

男人似是支撑不住困意,清峻的身躯倒下来,像一座坍塌的玉山。

女人的眼泪清冽地划下,她冲上去抱紧那逐渐流逝的温热身躯——

 

“师兄,雪堂的命,任家老小的日子,总要有个了结,宝琴今日就是来帮师兄了结此事的。”

 

“师兄,今生你欠任家的债,宝琴欠你的情,这纠缠不清的善缘孽缘,就等到来世再来清算吧。”

 





“黄泉路暗,师兄别怕,师妹追在后面陪你。”

 

 

 

08

十八岁那年,一个女孩子从满树的杏花里掉下来,就那么横冲直撞地,跌进那少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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