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棠

爱迟暮美人、老派绅士,
和一切带着岁月味道的物什。

沈腾×马丽 江湖儿女(民国向)

——民国背景。1W字还债。没有了,一滴也没有了。大过年的。但是,你懂的,没看最好先跑。看了请给评论。

——同名创作,与本人无关勿上升。ooc预警。

01

       我已经八十六岁了。枯干地像我心里那些落尘的故事和秘密。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怎么会问起这段旧事来呢。

02

       我初见马丽,是在圣约翰书院的教堂里。那时刚出正月,街上很冷,教堂尖尖的顶端似能刺穿天际的阴霾。还未正式开学,上海本地的同学们大都还窝在家里过少爷小姐的逍遥日子,来做忏悔祷告的人很少。

       教堂中央,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垂眸悲悯地宽恕众生。偌大的空间里,隐约传来女子极低的啜泣声,她埋头在第一排座椅的靠背上,手里摩挲一串银色项链。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背,一张很漂亮的脸抬了起来,光线从彩色的玫瑰窗里疏落地映照进来,她的眼睛红肿着,有些窘迫地向我点了点头。

     “艺文系。”

       我低头读着她的胸牌,兴奋地眼睛一亮,

     “好巧的呀,阿拉是同学。吾是苏樱,侬叫撒名字?”

     “马丽。”

       女子带着淡淡的鼻音,听口音显然不是上海人。我换了国语,问她是不是英国百岁皇太后那个玛丽,她摇头轻笑,很认真地伸出手,在掌心写自己的名字。寒暄了几句就低下头来,眉宇依旧轻轻地锁着。我细细地打量那那副似是北平女子的装扮,头发编成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月白色的斜襟儿短褂上,虽不似上海女郎们卷髪旗袍摩登入流,却别有一种干净清爽的气韵。

        ——是想家了罢。我心里念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随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才发现她手里紧攥着的项链内侧细细地篆刻了一个英文字母S,弯弯曲曲,像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臂上缭绕的蛇。

      她看见我盯着她的项链,忽然红了脸,用指腹悄悄遮住了这凹凸的银色奥秘。她害羞时很漂亮,像一朵娇艳的杜鹃花。

 

 

      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好朋友。

 

      我是典型的上海小姐,被家里惯出了一身娇气。念大学,不过和买香水、喝下午茶、开汽车一样,是海派千金们标榜身份的风尚,那学问都是不能深究的。

     马丽却不同,我从没见过读书读得像她那样认真的女孩子。教会学校神学课程最多,马丽的那本《圣经》的间隙里密密麻麻写满了中英文夹杂的注解,我俯在她身边偏着头笑她,

     “修道院的嬷嬷们都赶不上你认真。”

       她手里的笔一顿,温婉地笑笑道,“苏樱,我与你不同。我哥哥供我念大学,不容易的。”说着说着,眼里竟渐渐蓄起晶亮的水影来。

       是了,马丽是个淡淡的人,没什么事情能波动她的情绪,除了她那三句不离口的哥哥。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每周二去等那人从北平寄来的信。

       那是她一周里最欢喜的时刻,若是遇上不识相的老师拖了堂,这个好学生简直要急得落下泪来。引得我禁不住打趣她,“你怕什么,那信又不会长腿儿飞了。”

 

       从北平来的信封,总像池塘里刚喂饱的鱼儿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塞得很厚。除了或长或短的家书,还藏着好些北方的玩意儿——有时是一盒封得严严实实的驴打滚,有时是一只绘着红彩粉漆的兔儿爷,有时是几朵干枯的玉兰花。鱼雁传书,最最朴素的牵挂,一点一滴的寻常物什,也带着故乡的温度千里迢迢地陪伴她。有时,连我都要嫉妒地喊上一句,“怎么有这么好的命,拥有这么罗曼蒂克的哥哥。”

       她总是弯起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笑直达眼底,虽然嘴上念着我又来诓她的吃食,但并不真的介意。甚至更多的时候,她都是把那些甜嘴儿留给我,转身独自倚在窗子旁,用手摩挲信纸上的笔触,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回味那些藏在标点里的喜乐。

       不用问也知道,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姑娘,写家书定然是报喜不报忧。但那男人心细如发,总是不到月底就寄来零用钱,唯恐她花钱失了手脚又不好意思开口,在吃用上刻薄自己。平安夜更是干脆寄了一件旗袍来,字条上写:

        上海人爱过洋节,且和他们欢欢喜喜地去顽。

 

       那是一条极美极美的朱色旗袍,领口镶嵌着两颗珠圆玉润的珍珠,左边别着一支白色山茶花胸针。我素来知道马丽是个美人,但我未曾意识到她原来可以如此风情万种、绰约妩媚。邀她跳舞的男孩子,多得快要把宴会厅的地板给踏碎了。我心里替好友高兴,赶紧挥挥手招呼马丽,举起从申报记者姐夫那拐来的美式相机。马丽起初还万分推拒,气得我蛇打七寸地问她,“一张照片都没有,你哥哥怎么知道你穿这件旗袍有多漂亮?这个相机蛮清楚的,拍好了,寄一张给伊伐好?”她脸一红,却再没推阻。让我无端地回忆起那条银色项链内侧的隐秘字母。

        

       我们念艺文系,年末联欢会便责无旁贷地成为我们的主战场。适逢圣约翰建校四十周年,群贤毕至,佳宾咸集。莎士比亚的戏剧翻来覆去选了几折,总也单调地很。不知谁聪明,提出,中西合璧,不妨在节目里加一段京剧。不过说出容易做来难,我们这里会讲英文的不少,会唱京戏的却少得可怜。

      一直在旁边没有讲话的马丽忽然开了口,“你们若愿意,我可以试试。”后来我才知道她唱的那出是《孽海记》里的一折《思凡》。

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是这等削发缘何?

 

      台下一时静谧下来,接着便是银屏炸裂水浆迸般天崩地烈的掌声,经久不息的喝彩从彩排一直燃烧到正式演出的当夜。我父亲是懂戏的,他站在一侧悄声对我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样脍炙人口的折子戏,梨园行里人人学、个个唱,入门容易讨彩儿难。

 

    马丽唱得实在好。

 

    《思凡》这折戏讲的是小尼姑身在青灯古佛,却贪恋人间声色,唱出娇美妩媚,端庄后的妖冶,这都不难,难的是唱出那痴心欲火背后的凄楚寂寞、荒芜苍凉。“眼为情苗,心为欲种”,那女子的眼角眉梢挂满春意,是心旌摇曳、神思旖旎,可转身之后,眼泪却露水般冷冷地坠落在团花褶子上。

 

      父亲说,她懂戏。

 

      我已经被好友一身隐藏的能耐惊艳地哑口无声。顺着她垂泪的眼往下一看,隔着攒动的人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高大、清瘦,在一室的喧嚣热闹中格外安静,如一棵孤立的寒松,根植在台上那女子的眼眸里。似是过了一支华尔兹那么久,男人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我只看见一身白色西装的背影。满室灯火清冷的光辉洒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既凉薄,又倔强。

 

 

      我给马丽献上一束紫罗兰花环,红与紫交汇在一起分外热烈,更衬出她的姿容胜雪,她标致得好像一尊希腊女神像。马丽却对我排山倒海的溢美之词反应木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角落里的向日葵失神。半晌,她忽然握着我的手软语道,“苏樱,那一定是我哥哥,只有他才会送我向日葵。我昨日确也未曾接到北平的书信,本以为是北方积雪,车马慢些。如今看来,倒是他来了上海,可他为何前来,又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走掉呢......”她越说越快,像呛水的溺足者。

    我赶紧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马丽,你先不要着急,令兄若在上海,我可以托父亲去找找,他和租界的警察局多少有些交情,路子广些。不如你给我一张你们兄妹的合影,抑或是令兄的独照。”

     “我哥哥不舍得照相的,他对自己吝啬得很,”她的笑容里忽然多了某种悲戚,“只有一张我来上海前的合影。”

          马丽从枕头下掏出一张叠着的绢布,打开之后是另一花色的绢布,如此苏联套娃般地层层展开,才露出一张略有些泛黄皱褶的老照片——女孩穿一条杏色的长裙,笑得腼腆;身旁的男子极英俊,有浓密的眉、湛黑的眸子和孤峰般挺拔的鼻梁。细细端详了一会,我发现这对兄妹的五官没一处相像,不似兄妹,却一看就是一家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流淌着一种特殊的神韵:默不作声的倔强与孤傲,挂着笑意的拒人于千里。倒像是,倒像是浸润了彼此秉性的一对爱侣。

    “苏樱,”马丽哽咽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已无暇顾及我眸子里那一闪而过的疑心。“我哥哥性子倔,怕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忙不迭地应承下这则差事,她急我也急,索性当即叫了黄包车回府,直到父亲点头说这不是难事。我俩才松下心来,两个姑娘又哭又笑地抱在一团。

 

 

       只是那时,我们都没想到,等来的,竟是那样出人意料的故事。

 

02       

       民国二十三年,关外的时局很不安稳,上海却依然歌舞升平。我嫁给少卿已有两年,日子却和我在娘家时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换了幢别墅,换了个司机罢了。我依旧去百乐门跳舞,在大世界烫卷髪,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

       少卿是英国留学回来的,见识洋派,喜爱社交,我家的客厅专门装了弹簧地板,几乎每个月都要办场舞会。贺家又是上海地地道道的政经新闻大亨,我家的客厅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沪上名利场的风尚标,公公索性顺水推舟开了专栏,名字叫《登陆》,意思是只有踏过我家客厅的地板,才算在上海站住了脚。

       甚少有人物让贺家如临大敌,更别提还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毛小子。可少卿说,这个沈先生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做了青帮的二把手,这上海一半的码头都在经他的手打理,更别提散落在江浙数不清的大小烟馆、赌场、妓院。

     我摇摇头不屑一顾,大流氓,就不是流氓了么。干得还不是些杀人越货的无耻勾当。这些人不顾生死,却要连累家眷跟着担惊受怕、清誉扫地,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啐了一口,眼圈一红想起我的旧友,要不是染了青帮哥哥的坏名声,又怎么会被圣约翰开除。

     “这个沈先生可不是简单的地痞流氓,颇有些眼光,一早就听说他劝杜老板着意军火,如今关外吃紧,政府倒要转过头买他们手里的枪械。”

       “发国难财,更不入流。”少卿猛地拉了拉我的衣襟儿,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清瘦挺拔的年轻男子在前呼后拥里走了进来,干净熨帖的黑色中山装,左口袋别了一支白色山茶花,肩襟儿最爱开线的地方,被人细致贴心地绣了一朵寒梅,凌寒独自开,为有暗香来。我惊讶这样不入流的人倒有一身好品味。

       只是他胸前的那只山茶花,与隔着茶色墨镜玻璃依然透得出寒意的眼眸,总让我说不上哪里有些熟悉。握向我的手时,周身的傲慢却被掩映地不见踪影,“贺太太年轻又漂亮,少卿好福气。”他周到圆滑、应退得当,倒似他是主我是客一般。俯身之时,一条银色的项链从内襟儿里垂了出来,在阳光下带着人的温度,我这才像响雷劈头一般恍然大悟。

       揪着他的胳膊,我的喉头因为兴奋而有些发涩,很失了些大家闺秀的风度,最后直接喊出了声——“你是马丽的哥哥,错不了的,你们的合影还在我手上。”

     

       人生四喜其一,他乡遇故知。沈先生与我本不算故知,却因着马丽的关系和少卿的生意,一来二去来往起来。我想马丽想的紧,听说她如今人在广州,便吵着让少卿巡视巡视香港的生意,我们也好有个机会姐妹重聚。

      “苏樱,马丽见到你一定乐疯了。” 我发现那年轻的男人原来也会笑,似乎又回到照片里那个腼腆的大男孩。

        虽然当年我业已猜到这对兄妹恐怕是有名无实,但既然遇上了这样的好机会,我还是忍不住要探个细情。

            “这样久远的故事,谁还记得清。”男人嘴上推辞着,点起一支雪茄,烟气弥漫在空中,像雾似的,掩蔽起他眼神里的柔波。

           那是民国十五年。除夕夜,他刚替帮里催完租子,手上的伤口冷风一吹,刀子似的。下过雪的北平街,白茫茫一片兀涂涂的萧索。街上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顺着一束束掩抑着的亮光望进去,恍惚瞥见纷沓的人影和炊烟。

      阖家团圆,沈腾闭起眼睛,知道再过几个时辰满城就会响起爆竹声声辞旧岁的热烈烟火,说不上为什么,这即将上演的人间繁华,却让他格外胆怯和心惊——仿佛这世上除他以外的人都团圆快活似的。

 

      买了壶酒,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天桥。年三十儿,大部分戏班子都封箱了,寥寥落落的京胡声像功夫茶的水线,苍凉如夜,都是些四海为家飘零异乡的江湖儿女。一晃神,耳畔隐隐约约响起了《思凡》的调子,再定睛,看见一小撮人聚在了某个临时搭好的戏台子前。

 

       台上的女子一开口,他就知道是个行家。难得,年纪这样轻。

 

——可怎么会如此落魄。

 

      四下里摆了一圈煤油灯,泠泠地倒像是鬼火。昏暗的灯光使得一身寒酸的女子窘态毕露:粗劣的团花褶子、抹的煞白的脸、两鬓贴的七扭八歪的片子,没一处禁得起推敲。拉琴儿的似乎也是临时凑起的班子,她自己哼了两句过门儿才对上调儿,倒是像第一天下海的票友。

       

     “明儿你还唱吗?”

 

       她收拾箱子的手怔了一下,很谨慎地点了个头,熄了灯,暗夜里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神色,她匆匆起身走了。

 

      沈先生说,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孩原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可惜一落生,父亲是革命党的事情就败露,府里的老妈子豁了命才把她偷出来,那老妈子的亲哥哥是个小戏班子的班主,被妹妹磨得没有脾气才同意把女孩收留下来。看她一双眼睛生得又大又亮,像西洋画的洋娃娃,随手一指戏票上的广告,取了个不中不西的名字,叫马丽。

 

 

 

 

 

我见到马丽已经是大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广州的夏天,潮湿闷热,官禄街76号的盛况却一点没被酷暑逼退。闵行公司的赌场生意刚在广州开了分号,上海刮来的时髦气息就勾诱了不少本地的老赌客。

 

看着那些因沉浸在贪欲而狰狞的笑脸,闻着空气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的体臭,我几乎难以想象我记忆里那温婉端庄的女朋友如何在此间行走存活。

 

报信的侍应生刚走进内室,熙攘的人群中间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我定睛一看,发现一个侍童倒在地上,头汩汩淌着血,宛如一只狰狞的兽的眼。

 

另有一个雕龙花臂的男人在叫嚣——“他妈的,她老子把她卖给我的,老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与你何干。”

 

侍童捂着头看向男人,红着脸争辩道,“大老爷们赌输了就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啐。”

 

纹身赤膊的男人刚想再动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三只乌黑的枪口就齐刷刷抵在了他的天灵盖上,男人见势不对,膝盖知趣地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赌场内一时骚动不已,我是见过些场面的,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惴惴不安的交头接耳里,不知有谁威严地喊了一句——“丽姐来了”,闵行看场子的内保们顿时肃立起来。

 

 

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个女人,尽管我知道这里能被成为“丽姐”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但那女人实在陌生得紧:极英气的短发服服帖帖地归拢着,露出白皙的额头,穿的不是时下最时髦的上海旗袍或纱织洋裙,而是一身黑漆漆的、男人们穿的舶来西服。腰上别着一只琥珀色的枪盒,与吸烟裤下隐约显出的纤细脚踝极不相称,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余味。

 

 

“把枪都收了。”周身的清冷映得那红唇的笑意也像上了霜似的,转瞬即逝。她垂眸,眼眸依旧冷着,锐利的目光刀子一样划过跪立男子青色的光头,又划过角落里一身青紫、埋着头战栗的单薄小姑娘,最后划到我的身上,她轻轻勾唇冲我点点头,倒是一点没有惊诧的样子。

 

她转身点起一支烟,烟雾迷迷蒙蒙熏染了她的烟,俯身把手搭在男人的赤膊上,语气森森,言语却客气妥帖地教人挑不出毛病,“这位兄弟,你这丫头要是打死在我们这里,这人命算你的还是算我闵行的?”

我惊怖于她言语里的命如草芥,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的好友已然死去了,这个美丽冷酷的女人,只是顶着她的肉体,却窃走了那原本纯净温柔的灵魂。

 

对峙还在继续。

 

跪着的男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角落里的丫头一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老子欠了我那么多债,打她两下还算便宜的。再说,这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女人抬起手,制住身后的手下,笑盈盈地又续了根烟,缥缈的烟雾一团一团地像咒语似地压在沉闷的空气里,“有道理。那就说点和我们闵行有关的,”她挥挥手,从身后接过一册朱红封皮的账本,“你年前赊的账,可是不好再拖了。”

 

 

男人的眼睛陡时瞪得比铃铛还大,气得连上海的乡音都飚了出来——“什么账?!你们青帮的沈老板早就免了我们龙帮的账,你不会不晓得哇。”

 

美丽的眼眸像是很迷惑似地眯起来,“怪了。什么青帮啊,龙帮的,这位兄弟进门时候不会看不见招牌上斗大的闵行二字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话可是你说的。”语罢,她打了个哈欠,身后持枪的门生会意地把男人围拢起来。

 

花臂的男子看着齐刷刷的枪口,一时有些头晕目眩,这么多年在道上混,提着龙帮的名号,都是他威胁别人,从没被人用枪指过。咬了咬牙,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好,黑吃黑是吧,我认栽。这个丫头归你,就当我抵债了。”

 

女人的手抚过赌桌边角祥云的纹理,这才睁开眼轻笑到,“你这丫头半死不活的,倒是我亏本了呢。”

 

花臂的男子抬腿就要往外走。“慢着,”女人起身拉平衣襟上微小的皱褶,温柔地牵起角落里小姑娘的手,转身笑容美艳,“那笔账是算完了,可你打伤了我的人,耽误了我和老友叙旧,这笔账,就让我的兄弟陪你,慢慢算吧。”

 

 

 

屋内的枪声响起的时候。

 

马丽正让我托着食盘,喂她屋檐上挂着的一只翠色鹦鹉。

 

“怕吗?”

她的手遮过来,和六年前一样温暖,我这才惊觉马丽依旧如此年轻,她的眉纤细狭长,像高山连绵,清秀洁白的脸颊找不到一丁点皱褶,像一张干净的宣纸,浸在烟草的香气里。可我却再也不能用某种年轻时的心情看待她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在这场失望的重逢里一时无言。

马丽正低头摸着小女孩的脸蛋儿,“我可没空养你。”她摇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会给你一些钱,找人把你带出广州,余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纤弱的小女孩点点头,“敢问恩人名讳?我虽无力报答,逢年过节一定为恩人燃香祈福。”

 

马丽闻言失笑,看看她,又看看我,半晌点点头道,

 

 

 

“那么,你就祝青帮的沈老板长命富贵、福祚绵长吧。”

 

 

“马老板如今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西洋钟敲过九下,马丽刚刚窝在阔大的硬木床上,电话就响了起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永远带点懒惰含混、漠不关心,诓骗人忽视掉他骨子的果决狡猾、分寸必争。

“怎么,龙帮去找大哥闹事了吗。”

马丽的声音很轻,拿着听筒的指尖下意识地缠绕着电话线,说不上为什么,纵使是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纵使隔着千里,耳畔窸窸窣窣的男声却总能让她觉得紧张。

“在北平的地界还没有他龙三说话的份,”勾起唇角,男人轻蔑的神色浸染着傲慢的戾气。雪茄的火焰在黑暗里像狼的眼,窗外的月光将她的声音勾勒得即为清晰,升腾在一室的烟雾里。

“大哥,龙帮怎么说的。”许是这一天疲惫了,她嗓音里带点沙哑的味道。那端的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嗓子怎么了。”

“没......没事,我刚才吃东西噎着了。”

沈腾倚在檀木的靠背上放声笑起来,语气变得软和,“不过是因着上次上海码头的旧账,借题发挥罢了。你打死他的门生,他正好有个由头在商会里找咱们的麻烦。还拜了上海陆云生的码头,殊不知他们那边十二个码头,给司令部倒腾的那点字画古玩都放在北平的仓库里,陆云生那个老滑头刀切豆腐两面光,北平是谁的地界他心里门清,才不会由着龙三得罪咱们。闹一闹也就罢了。”

 

闭起眼睛,庭院里玉兰的香气熏染得马丽有点头疼,她知道那人把话讲的风轻云淡,不过是让她宽心。这些江湖上的人面、场面、情面就像是永远唱不完的一出大戏,繁花似锦背后依仗的是真刀真枪的实力。他们是把性命悬在钢丝上的人,每一步都没那么容易。

 

“大哥,给你添麻烦了。”马丽叹口气。

 

“唔。”

 

沈腾是永远不用她费心解释的,他只是统统放手让她去做,知道她自有道理。也好,闵行如今刚在广州刚刚开业,若不在一开始给个厉害杀鸡儆猴,以后怕是更琐碎。

 

马丽的鼻子有点发酸。她很想说一句“谢谢你信我”,又觉得肉麻得紧。缠在指尖的电话线勒得拇指通红,她半晌憋出一句,“今年生辰,我给你带广州的点心。”

 

 

 

“真不容易,”电话那头的男人笑声低沉,“我以为马老板都快忘了我的生辰了。”女人攥紧了电话筒,他的笑声仿佛离得很近很近,那气息就吹拂在她的耳尖上,使得那卸了妆的容颜像重新涂上了一层粉红胭脂。

 

 

“怎么会忘呢。”他总是先挂电话那一个,因此不会知道,那嘀嘀的音波是如何像一支凄清的汽笛,航在不眠的暗夜里。

 

 

 

 

 

 

 

 

 

 

 

 

我和马丽这些年不大多来往,少卿与沈先生的生丝买卖却断断续续一直做着。又那么几年过去,北平城里进了日本人,我们虽在海上,难免自危起来,婆婆和我渐渐开始遵着公公的意思在美国置办起房产,金银细软也细细着心清点起来。

 

那日我正在卧房插花,少卿悄悄走进来同我咬耳朵,说着“你不同马丽来往是对的,就是沈先生,以后我们也当断则断罢。他们这种人,实在应该敬而远之。”我惊讶地问他怎么突然这样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少卿嘴里听见“笠原芳子”这个名字。

 

 

十日后,我在宴会上见到这位芳子小姐用浸润着江南柔媚的特殊腔调唱完一曲《花好月圆》,才发现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流氓配汉奸,好啊,这倒是个绝配。我抬眼冷笑着扫了一眼已经发福的中年男子,“沈先生好福气呀,”那男人弯起嘴角,回以一个滴水不漏的皮笑肉不笑,“贺太太客气了”。笠原芳子看看他又看看我,眼波流转间尽是些妩媚的精明,她柔柔地递过一盏酒,轻语道,“我养父笠原先生和您父亲做过买卖,听说您还是马丽妹妹的同窗,贺太太,我们真是有缘呀。”

 

那晚,我第一次主动给马丽打了电话。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但开赌场是一回事,和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就是另一回事了。沈先生与我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我却不能看着我昔年最好的朋友沦为不知民族大义、人人喊打的汉奸亲眷。不管她听与不听,我都要尽一尽最后的情分。

 

她仿佛喝了酒,听到我的声音,笑得有些颤抖。听到“笠原芳子”的名字,她的语气忽然像结了霜雪一般,停滞在寒枝里。听筒内侧的声音再响起时,她突然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她开始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那年她十一岁,从戏班子逃出来,白日里装成女学生行窃,夜里唱些琐碎的折子戏赚钱。挨过的打,受过的骂,根本就不计其数。

前门大街的铛铛车,乘一次要两个铜板。马丽从来不凑这时髦的热闹,她宁可剩下这两个铜板去买五个热气腾腾的麻酱烧饼。然而今日这冤大头的钱是非使不可了,马丽沓拉着断了后跟的皮鞋,学日本女子行路那般蹭着地面前行,有意地把动作放得又轻又缓。上车了,电车“泠泠”地沿着轨道向前驶去,像奔流的命运——既有迹可循,又匆匆流逝。

 

有人在看她。她转过身,结结实实对上了身后的目光: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眉宇深峻,狭长的丹凤眼,不笑尚有三分意,含意自带七分情。看见她转身,那男子并没有把目光移开,恰恰相反,他索性起身换到了她身后的座位。毫无疑问,马丽在心里下了个结论:这人是个居心不良的小流氓。他的气息很近很近,就贴在她的颈后,甚至她已经感到他悬在自己肩膀上那只犹疑的手,当那双手终于肯定地落在她肩上喊出一声“是你”的时候,马丽的心惊吓地乱颤起来:这准是被她在清晨的汽车站假装问路偷过钱包的某个倒霉鬼。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她沓拉着那双寒酸的旧鞋飞也似地下了车,奔跑着淹没消失在商业区的人海里。

 

 

跑的太急,两脚深深浅浅地找不了平衡,三两下就崴了脚摔在街边。巨大的广告牌上是正月里王府戏楼的新戏《武家坡》,马丽痴痴地望着画报上的薛平贵,说不上来有哪儿不对劲。又疲惫又惊险地过了一天,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有人开汽水的声音,清香的橘子味漾在空气里,甜丝丝的。她一抬眼:是他。刚才公车上追债的,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时兴的白色西服,领口别一支山茶花胸针,人五人六的,手上还拎着百货商店的彩色网兜。

 

她的血轰一下全挤进了颅腔,一边伸手摸索着头上别的银钗,一边模仿着北平人说话——“我告诉你,招子放亮点儿,黑道白道我可都有人。”

 

盘腿坐在一侧的男人“瀑”地把满嘴的汽水都喷了出来,歪在身后的画报上“咯咯”地笑。拎起印着洋文的网兜抛在她怀里,起身摆摆手,“要是大了,你就自己去换。我想着新式女校的学生应该是不缠足的。”

 

马丽的脸“嘭”的一声烘起来,原来他不是向她讨债的。两条长长的乌黑辫子,蓝衫黑裙和胸口上擦得锃亮的胸针,映在那男人有些心疼的瞳孔里。

 

“我们见过的,在戏台下。”男人的眼神忽然一黯。他的确太过滑稽和唐突了。不过是除夕夜里隔着酒意和月色的露水之缘,谁会记得呢。再说这世上落魄可怜的人太多太多,他自己已是这地狱里的一环,谁能救得了谁呢。

但那女子转身落泪时的惊鸿一瞥,却似某种经文咒语般刻进了他的脑海里。连跟着帮里看堂会,思绪也能像藤蔓般七扭八歪地拐到她身上——她好似王宝钏,娇媚又贞烈;她好似崔莺莺,忸怩又肆性;她好似杨玉环,馥郁又寂寞;她好似杜丽娘,笃意又痴心。想着念着,那念头已变得愈发痴蛮,才会那样傻气地说出不知清浅的话——“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你若不介意,可以喊我一声哥哥,以后我罩着你。无论是串街还是唱戏,都不必怕。”

 

“若我只想读书呢?”

 

“......我供你。”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苏樱,你告诉我,该如何与他恩断义绝。”马丽的声音像一只嘶哑的杜鹃鸟,在寒夜里化作一声叹息。这两个人前世的牵绊太深,恩与情,命与义,已经在一路的相濡以沫里缠成一副越挣越紧的枷锁。“你爱他。”我不留余地切断电话线,任她在那端的静默里独自碎裂。

 

 

03

一连又三年过去了。国民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内战政策让日本人吃尽了渔翁之利,我读着报纸上寸寸沦落的河山,心痛地恨少卿不肯上战场亲手杀两个鬼子,可我们也有我们的无奈,上海是个鱼龙混杂的地界,国危民轻,一大家子的安危系在我和少卿两个人肩上,如履薄冰。

 

就是在这时,我们接到了沈先生的婚柬,黄金的烫字屹然写着那张着爪牙的名字——笠原芳子。地点选得是上海的王府戏楼,灼得我心口像是烙了一个大洞,坐立难安。少卿咬着牙央求我道,“苏樱,忍忍吧。我们得罪不起的。”

 

宴会里净是些醉酒的日本军官,叽里咕噜地攀谈调笑,满屋子的歌舞伎踩着高高的日本木屐,画着短而黑的眉,涂着煞白的脸,鬼魅一般,唇上一点朱砂,像吃人的血。我心慌地抓着少卿的手,笠原芳子挽着沈先生的胳膊走过来,一身樱粉色的旗袍,乌黑的头发烫成层层波浪高高地绾在头顶。那男人又胖了些,眼睛含混着红血丝,乌涂涂的。

 

她戴着白色网纱的手盖住我的手,柔软而冰冷,开口,吴侬软语染了日本式的断句语气,不伦不类的——“贺太太,欢迎你来。”我的手忍不住颤抖着,下意识问了句,“马丽呢,怎么不见她。”笠原芳子忽然把手比在唇上,骇人地一笑,“贺太太,马丽是共党,你和她是好朋友,晓不晓得呀。”

 

 

我周身的血液一冷,直觉得那女人握在我手里的指尖像蛇一样,冰凉黏腻,我炸雷一般收回手,失色地看着一旁脸色沉郁的男人。他还笑得出来,把手揽在笠原芳子肩上,“芳子,我会亲手把她抓回来的,你别急。”

 

笠原芳子丰润的手臂顺势揽住他的颈,“亲爱的,我自然相信你对天皇的忠心。不如今天当着亲友的面,我送你一份自证清白的大礼。”

 

大幕缓缓拉开,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出现在眼前。鲜血污了那身破旧的贵妃戏服,曾经最白皙的脸颊像画布一般布满了青紫的淤痕,但她的眼神里,却有了我许久未见的那种光泽,融了许多许多的暖意,鲜活地如一朵初生的向日葵。她忽然大笑起来,神采飞扬地俾睨着沈先生和笠原芳子,喊着——“笠原,你到底还有什么可问的?”她的嘴角已经撕裂,每说一句就淌下一滴血,不知已经过多少轮拷打和酷刑,“别瞧不起人,沈腾这种狼心狗肺的汉奸,也就配得上你这样的日本婊子,同党?别用他污了中国人的名声......”

 

我的肺上似插了一把刀,呼吸尖锐地痛起来,我看着笠原芳子涂满脂粉的脸已经因恼羞而扭曲,她跺着尖利的高跟鞋嘶吼着:“沈腾,你怎么还不开枪?别让我怀疑你对帝国的忠心!”那男人的眼睛已经烧得像两团血海,他抬起头恶狠狠地凝视着笠原芳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发觉他枪口的方向即将调转过来——

 

就在那一秒,台上忽然嘶嘶哑哑地唱起了《霸王别姬》——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恍恍惚惚间,我仿佛回到十五年前圣约翰的那个联欢舞台前,台上的女子清音绕梁,目光却停留在一个人身上。那人顾不上眼帘模糊的泪,拼了命地睁大眼睛,仿佛不仅是用耳朵在听,更是用全部的气力和身心在承托她传递下来的生命嘱托:大哥,余下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听说人死以前,她会看见自己的一生。这是句真话。她看见六岁那年,自己第一次从戏班子往前跑被抓回来,剥光了衣服扔在腊月的冬夜里,那夜她第一次想起死这个字眼;十一岁那年,她莫名其妙地捡了个哥哥,他说他是唱戏的,很有名所以她可以安心读书,不必再小偷小摸地攒学费;二十岁那年,她被圣约翰开除,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哥哥原来是青帮的流氓,他把一袋子钱放在她手上,告诉她说,她已经长大了,不要这个哥哥也可以的。那天她第一次从身后拥抱了他,说她其实早就不喜欢读书了;二十五岁那年,哥哥带回来一个日本名字的女人,他说那是他的初恋,那天她新抢了龙帮两块地皮,哥哥却再也不用她在肩线上绣寒梅了;二十八岁那年,笠原芳子要哥哥利用青帮的势力为日本人效力,她第一次和哥哥吵了那样厉害的一场架,那天苏樱打电话来,她问苏樱,哥哥的裤子上磨破了洞,她们不都说爱他吗,怎么忍心看他裤子上的破洞迎风飘扬?后来,她第一次替共党运了军火,起初只是为了和笠原芳子对着干,后来却渐渐爱上了这群赤诚的伙伴,原来这山河这样壮美辽阔,男女情爱之外,更有民族大义,她的世界第一次不再只为他而活;三十二岁这年,她偶然在整理情报时看到哥哥的入党申请书,代号“霸王”,她想着,有朝一日,等把日本人赶走的那一天,他们一定会对彼此分享这个浪漫的秘密罢。

 

马丽倒地的瞬间,轻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一朵好安静好安静的杜鹃花,回归她生活又热爱的这片土地,我忽然想起,马丽曾对我说过她的故乡,那里有黑色的土壤,高耸连绵的山峰,风吹在脸上会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天我太困了,记不清她讲的那个名字是哪里了,只记得她说,她和她哥哥都不是北平人,等她念好书赚了钱,一定带哥哥回他们的家乡。

 

笠原芳子愤怒地捡起不知怎样被马丽藏好的刀片,蜂拥上台的日本兵疯狂地堵住她颈上崩裂的伤口,扇着耳光想留住她的性命,我仿佛也忘了恐惧,疯了似地挤进那群禽兽中间,用手死死护住她的头颅,她的唇已经苍白地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唇上,想暖一暖她,恍惚间,我听见一阵窸窣的气音:苏樱,你知道吗,我的哥哥,是个盖世英雄。

 

 

04

我已经八十六岁了。枯干地像我心里那些落尘的故事和秘密。你们这些年轻人,果然是听不下去了罢。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川音,甜甜地倚在清峻的男孩肩上,“师哥,太血腥了,我们的电影都要迟了,还不走吗?”

男孩拍拍女友的肩,恋恋不舍地向我点头致意,转身出了房间。大街上人潮汹涌,东北口音的女孩拉着行李箱,一不小心撞到了依偎着的情侣中间,男孩笑着帮她捡起散落的物什,抬起头,只觉着这陌生人眼熟得很。女友担心电影开映,声声在催,男孩点点头走开了。

我在房间里点燃壁炉的柴火。没关系,他们总会再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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